浑身都是缺点的神

我父亲走了。

他老人家是个大力出奇迹的典范,也不知道对错,也没有方向,也没有策略,只是大力,就从农村走到乡镇,从乡镇走到县城。

越穷困越底层越需要大力,因为周围人的认知几乎都是错的,除了大力别无选择。猛和勇是穷人翻身的两大法宝。

要是说起来,我父亲外在显出来的,几乎全是缺点。暴躁的性子,一点就着,曾经拿着一把手术刀追着镇上一个大流氓两里地远;耳根软,别人如果假意对他好,说什么都信,一拱火就上,是人人可以利用的枪头;攻击性强,擅长指责和批评他人,不说是万人嫌,也是百人厌吧。那个时候,大多数乡镇医院的院长都是转业军人或者行政出身,几乎不懂专业,我父亲几乎攻击了每一任院长——以致于任何一个乡镇医院不敢收留他,被迫去了县公费医疗门诊,也算是因祸得福的神奇例子。

但是我父亲有些百里挑一甚至千里挑一的优点组合。


发心善。开药治病能不花钱就不花钱。曾经负责计划生育手术的时候,人家要是独生,他就冒着被开除公职的危险,悄悄做个假的结扎手术,给别人传宗接代的机会。他居然还因为人人都知道的善意和耿直,被调去负责过文革后平反的工作,当时他的原则是能平反尽平反,有证据的给平反,没有证据的,甚至到处调研去帮助对方寻找证据来平反——因为官方的身份,他比当事人有更大的力度来整理和收集证据。
开放,所谓的open-minded。哪怕他做了几十年医生到处讲天天讲高血压要少吃油,当我跟他说,脂肪导致高血压是臆测,而没有实际证据的时候,他很豁然的就接受了。理解自己可以犯错,并且坦然接受自己会犯很多错的人,一生都在犯错的人,说百里挑一,低估了。
我父亲还有种奇怪的开阔,不真的记仇,会下意识的原谅——教义里经常说的宽恕。我父亲的爷爷是被他的二爷爷诬告而遭枪杀的,以致于我父亲和我叔叔们都沾上了“反革命家属”的黑帽子,步履维艰。但我父亲愤怒归愤怒,委屈归委屈,但并不真的记了血海深仇。他跟我说,当时只是普通的家庭矛盾,去告“忤逆不孝”,按照清政府或者民国的惯例,就是乡里调解下,分个是非就好;但没想到碰到游击队,二话不说就直接枪毙了,还牵连几代人,不是二太爷爷家的初心。他自己也曾被别人构陷,文革中因为画毛主席像,不小心染了墨,蹲了半年大牢;但他几十年来,谈起这个事,居然都当个笑谈,不说是谁干的,也不太在意,只是说吃一堑长一智吧,都是普通人,在特殊形式下做了恶魔,最可怕的是制度和环境。我父亲对汉娜.阿伦特所谓平庸之恶的理解,可能超越了绝大多数哲学家。
对学习的热情,在我看来,已经接近神了。43岁零基础跟着收音机学英语,居然还考过了副主任医师的资格;那个破破的收音机和黄皮的薄冰写的《英语语法》是我小时候对英语的印象。83岁的时候,他跟姐姐说,我想学弹钢琴。每次想起他用一指禅弹钢琴的样子,不禁倏然泪下,不能自已。

再见,我的父亲,我的神。


已发布

分类

来自

标签:

评论

发表回复

您的邮箱地址不会被公开。 必填项已用 * 标注